在廣州當過兵，２０年前接受中國首例變性手術，張克莎最終選擇公開自己的故事
現在我希望每個人都知道我是變性人

□採寫：本報特派記者　姜英爽

　　今天下午，有“中國變性第一人”之稱的張克莎將來廣州簽名售書，在她動身來廣州前的昨日中午，記者在長沙與張克莎有了一次長談。
　　當張克莎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真的很驚異。這是一個時尚而充滿了魅力的女子，高高的個子，幾乎完美的身材，除了略帶沙啞的低沉聲音或許還帶著一絲關於男性的蛛絲馬跡外，我真的想不到她已經４１歲了，而且，跟她交談的時候，我會完全忘記她曾經是男兒身的事實。她是個感情豐富的人，談起過去、談起父母和逝去的丈夫，她的淚水奪眶而出。
　　從來不知道一個人想做女性的願望是這麼難實現。我知道她生活的不易，也欽佩她的堅持。今天的她很真實地活著，有淚也有笑，而且，是以一個百分百的女性身份活著。

［旁白］
　　張克莎，１９６２年出生於大連一個部隊高幹家庭，成長於長沙。２０多年前，張克莎曾在廣州軍區總醫院當兵，當時還是男兒身的“他”就公然留披肩長髮，因外表女性打扮而被退伍辦拒絕接收，後隻身南下東莞石龍，混在女人堆裡打工。１９８３年１月１０日，“他”毅然在北京醫科大學附屬第三醫院整形科完成了中國首例變性手術。

“撥亂反正”
終於成為女人，我還有什麼不滿足？這麼多年碰到很多痛苦，可還是快樂
　　記：見到你我很驚訝你的漂亮，你很注重修飾自己，我想知道，是不是因為你女性的身份太來之不易，你會加倍珍惜這個身份。
　　張：我沒有做手術之前就是這樣，我非常愛美，非常喜歡研究自己適合什麼樣的裝扮。但是我會因我的這份特殊的經歷變得更加珍惜，珍惜生命，珍惜我身邊的親情和愛情，珍惜所有對我友善的人。
　　記：我知道你經受了很多身體和精神上的痛苦，我想問你，你覺得自己這麼多年快樂嗎？
　　張：（思索）我覺得，還是快樂。我會碰到很多痛苦，可是我要求的我夢想的就是成為女人，我已經做到了。
　　記：你好像是天生就應該是女孩子。
　　張：對，生來就是這樣。後來再大一些我又發現自己喜歡玩女孩子的遊戲，不喜歡跟男孩子站在一起，我就留了長頭髮，穿了花衣服。上高中了，有人告訴我可以做手術，我就明確了自己的方向，我要做手術，徹頭徹尾做女孩子，在歷盡了這麼多辛苦之後，可以說我終於成功了，撥亂反正了。而且我可以以女孩子的身份戀愛，結婚，生活，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記：你從來沒有喜歡過女孩子？
　　張：從來沒有，我從小對女孩子的感情就是嫉妒。為什麼她們有辮子我沒有？為什麼她生來就是女孩子，我卻要有這麼大的磨難？
　　記：你有沒有埋怨過命運？
　　張：我認命，可是我會在接受這個命運的前提下去想辦法解決它或者逃避它。
我的家人
父母還有哥嫂都阻攔過我，不止一次但他們太愛我了，沒法不接受我的選擇
　　記：我挺佩服你的父母，他們都理解了你。
　　張：我父母只能說是很堅強，很開明。他們還有我的哥哥嫂嫂，也都阻攔過我，不止一次。但是他們很堅強。其實大家都非常痛苦，別說在那個年代，即使是現在，每個家庭也都不可能一下子接受這個現實。但是他們太愛我了，他們沒有辦法不接受我的選擇。
　　記：你是什麼時候跟你父母談到你要變成女孩子的？
　　張：他們從來就知道。後來我到了部隊醫院（廣州軍區總醫院），開始公然留長髮，誰的話也不聽。我病倒了，部隊把我的父母請到了醫院，部隊想讓我變成真正的男人，讓我注射男性荷爾蒙，我父母親也在勸我，說我變好了可以讓我去讀書。可是我說，我不可能接受這樣的條件，他們也去諮詢了很多心理醫生，醫生說，如果他們要的一定是兒子，我只能有兩個下場，一個是瘋掉，一個是自殺。我的父母只能接受了我。
　　記：你的母親什麼時候開始接受了你是她的女兒，而不是她的兒子這樣一個現實呢？
　　張：她從心裡一直當我是她的女兒。從小到大都是，可是她不會這麼講，她不會這麼承認的。
　　記：她對別人還是會講，這是我兒子。
　　張：對，她還是希望我能夠像一個男孩子一樣。但是我沒有辦法做到。我的家人選擇了默許我的行為，當我決定去北京做手術的時候，我父母我哥嫂姐姐開了家庭會議，他們反對我去，吵來吵去，哥哥們都哭了。可是我聽出來他們反對的不是因為我做了之後他們會感到丟人被人恥笑，他們怕的是我會死掉。他們甚至說，你可以這樣男扮女裝一輩子，我們可以養你一輩子。我當時真的太感動了。（流淚）
　　記：你家人是什麼時候改口你是他們的女兒、妹妹的呢？
　　張：我做完手術回到長沙的時候。全家人都來火車站接我，我一個哥哥當時是最反對我變性的，我因為在家裡最受寵，他們都叫我“皇帝”，我這個哥哥曾經給我寫信，刻意稱呼我為“皇弟”。
　　記：他想提醒你，你是個男孩子。
　　張：是的。當時我為了這個稱呼氣得跟他大吵。可是他也來接我了，我們全家出火車站的時候正好碰到了他一個朋友，那個朋友問他：你們全家都出動了，是來接誰啊？我這個哥哥回答：來接我……老，老，老妹。我一下子就哭了。回到家裡，很多老鄰居阿姨都來看我，抱著我哭，說，這個孩子太不容易了。
　　記：你母親去年走的時候，有沒有跟你談過這方面的事情？
　　張：我媽媽是一個非常低調的人。關於我漂不漂亮這個話題，別人都說我漂亮，可是我的媽媽從來沒有講過。每次我穿什麼衣服在鏡子面前美得不得了的時候，我媽媽看到了都講我：你怎麼這麼驕傲，你又不漂亮！她去世之前，我一直住在醫院陪在她身邊，她有一天忽然拉著我的手說：你在媽媽的心裡真的是最漂亮的，媽媽之所以不講，是怕你太驕傲了。
　　記：她想告訴你的是，你的選擇，她從心裡是接受了。
　　張：我能夠體會。她看我做完手術這麼多年，一直都沒有後悔過，把自己的生活也安排得很好，她是理解我了。我也是一直很努力地工作，我不想成為他們心裡的負擔。
　　記：她是不是也對你有一種無形的歉疚，會覺得是把你生錯了，你本來應該是個女兒。
　　張：家裡七個孩子，她是最愛我。她是覺得我比其他的哥哥都辛苦，都不容易。

［旁白］
　　手術後，張克莎回到長沙，在友誼商店做售貨員，可是卻被當作怪物一樣觀看，後來她遠嫁一個比她大３０多歲的香港商人，想徹底割斷過去，以女性身份生活隱居。在香港她做過很多工作，但是並沒有逃出過去的陰影，被人拿她的變性史來敲詐勒索，她被迫遠走臺灣。去年２月，先生去世後，她回到長沙，並且以驚人的勇氣選擇出書，把自己的故事告訴所有人，今年５月，她的傳記《女人夢中國變性第一人》出版。　　

我的先生
當我領會到他的愛時，他已經走了……他從沒提過其實他知道我的事
　　記：你的生活永遠也不可能像其他女子一樣被看作理所當然，你永遠會被別人提到：她曾經是個男人，你不覺得苦麼？
　　張：我覺得要分開想。我被別人拿著這段過去勒索的時候，也曾萬念俱灰，選擇跑到逃到臺灣去，我永遠都被人指指點點，但是我覺得（這些苦）都沒有快樂多。而且你要這樣想，即使天生是一個女人，她活在世上也可能會遭遇各種各樣的不幸，可能會比我更加不幸。
　　記：關於做不做這個手術的問題上，你從來沒有掙扎過？
　　張：沒有。從來沒有。可能別人會說我是越陷越深，可是我自己卻是越來越清楚，我要走到我想走到的地方。
　　記：你做手術痛不痛？
　　張：（沉默）當然痛。
　　記：你沒有怕萬一不成功，比如甚至變成不男不女？
　　張：不管成不成功，我已經是一個女人了。一刀下去，我已經回不去了。我至少可以公開地得到長頭髮，女人的衣服。
　　記：你先生去年去世，你就回到了長沙。
　　張：去年我失去了我兩個最親的人。２月份是我的先生，１０月份是我的媽媽。我丈夫去世的時候，是我最痛苦的時候，因為我對他最虧欠，最後一面我們都沒有見到。當時我接到電話就從臺灣往廣州趕，因為他老家在廣東，最後那段日子他留在了廣州。可是我沒有看到他最後一面。
　　記：聽說你先生比你年長３０多歲。
　　張：我領悟得太晚了。他其實是一直在等我，等我長大。他對我非常好，可是我只是為了逃避為了遠走他鄉才嫁給他，說得不好聽，我就是在利用他。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他，根本不知道珍惜，雖然我不會主動提出離婚。
　　記：他很愛你。
　　張：這些他都明白，而且他給了我非常大的空間，讓我在外面工作。我後來因為逃避別人對我的敲詐，１９９５年去了臺灣，一個人在臺灣孤苦伶仃的時候，我才發現他對我是多麼好，而我又虧欠他太多，我忽略了他（流淚）。這麼多年我好像心安理得接受他對我的好，好像理所當然一樣。我還朝他發脾氣，他也從來不計較。所以後來我在臺灣的８年，我們的感情還是不錯的，我會經常回去看他，還打電話給他，每個月給他寄３０００港幣，好像就是盡我的孝心一樣。我把他當作了我的父親，我的長輩。
　　記：你很後悔。
　　張：是的，當我領會到他對我的愛的時候，已經太晚了，他已經走了……
　　記：你沒有告訴過他關於你的故事，關於你曾經是一個男孩子的事情。他一直到去世都不知道？
　　張：（沉默）他最讓我感動的地方就在這裡。他去世之後，我整理他的東西，結果我在他的櫃子裡發現了兩張１９９８年的報紙，其中一份是香港的東方日報，另外一份是內地的報紙。那兩張報紙上都登了我的事情。我不知道當時媒體是怎麼知道的，可是上面登了我的變性經歷，還有我的名字。也就是說至少他在１９９８年的時候就知道了我的事情。
　　記：但是他從來沒有跟你提過？
　　張：他從來沒有提過。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一直都沒有提過，可能是不願意提，也可能是怕我難堪。
　　記：甚至可能他更早以前就知道。
　　張：（沉默）他已經不在了，我已經沒有辦法問他這個問題。
　　記：你以前一直覺得他不知道。
　　張：或許是我一直都告訴自己，他不知道。

揭開面紗
過去我沒有勇氣向愛人坦白現在我選擇公開面對自己的過去
　　記：你在外面隱居這麼多年，從來沒有人懷疑過你的性別問題，沒有人看出你身上有曾經是男孩的影子麼？
　　張：只有我在外面認識別人的時候，他們會講，你的聲音有一點點低沉啊。
　　記：你會怎麼回答呢？
　　張：我跟他講，我媽媽生我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哦，那個人會說，梅豔芳李嘉欣也是這個樣子啦，香港好多漂亮女孩聲音都很低啊。
　　記：你談過多次戀愛，可是都是因為你曾是個男孩的事實或者不能生育而失去了，你覺得自己有可能真的獲得完美的愛情和婚姻麼？
　　張：我的朋友都對我很好，也有一些愛上我的人，他們是可以接受我的。
　　記：這個社會是越來越寬容了。
　　張：我感到我身邊的人是越來越寬容了。
　　記：但是最近這麼多年，你談過戀愛的人都不知道你的過去，你不想讓他們知道？
　　張：我沒有勇氣坦白。
　　記：你可以靠隱瞞獲得幸福麼？
　　張：我想我能吧。我是個很知道珍惜別人的人，我會把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我愛他的話，性生活方面我也可以做得不錯。　
　　記：你懷著一個秘密和你愛的人在一起，舒服麼？
　　張：我愧疚。我對不起他。這種心情導致我會更加倍對他好，讓他過得更舒適。
　　記：這個秘密能夠保守一輩子麼？
　　張：我覺得不能。可我沒有勇氣去說。以前我欺騙了我愛的和愛我的人，以後我不會了。
　　記：克莎，你會不會很渴望人們看到你，談起你的時候，永遠只覺得你就是一個女性，而記憶裡沒有你曾經是個男性的事實？
　　張：我曾經是這樣希望的。當我離開內地嫁到香港的時候，我就是這樣希望的。可是現在我不了。我希望每一個人看到我的時候，他會知道我是個變性人。
　　記：為什麼呢？
　　張：因為絕大多數人不知道的時候，總有一小部分是知道的，而這些人就會去傳播，甚至會有居心叵測的人來拿這段歷史來要挾我，以前我每一次遇到了不開心的事情，我都只有一個念頭就是逃開。可是我現在發現，只有所有人都知道了，我才會徹底生活在陽光底下，才不會再逃避。
　　記：已經發生的事情是不可能永遠瞞住所有人的。
　　張：我現在知道了。我只有公開面對自己的過去，揭開這個面紗。
　　記：這就是你要公佈自己的故事的原因？
　　張：是的。
　　記：可是你的痛苦你的故事會被更多的人咀嚼。比如你今天接受我的採訪，又要想起過去，又一次傷心。
　　張：重溫這些故事，我很傷心，可我覺得這是暫時的。我現在覺得自己逐漸走出來了。
　　記：我覺得你很堅強。雖然你很愛哭。
　　張：是的。我還是堅強的。

關於未來
網上給我寫情書的有幾十個如果真的領養一個孩子……
　　記：你知道璩美鳳的故事麼？她的性愛光碟曝光後，很多人向她求愛，她也愛上了一個男子，可是事實證明，那個人只是居心叵測。
　　張：我知道。
　　記：現在你的故事出版後，很多人向你求婚。你怕不怕自己碰到這樣的人？
　　張：這個世界上各種各樣的人都有，網上給我寫情書的有幾十個，他們可能是為了同情我，可能是為了保護我，我都感謝他們。可是我是個很謹慎的人，我會好好考慮。我比較懂得會保護自己。
　　記：當你走在街上的時候，看到那些可愛的小孩子，你會不會感到一種母愛？
　　張：會。我的小侄兒我都非常疼愛，我帶著他們上街的時候，總愛跟別人講，嘿，這是我兒子。他們也對我很親，說以後來孝順我，我覺得真的跟自己親兒子一樣。
　　記：你不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這是不是一種遺憾呢？
　　張：這當然是一個沒有辦法彌補的遺憾……可是我覺得這個世界上重要的事情還有很多，這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記：你也會羨慕人家的小孩子？
　　張：會很羨慕。有時候我也想，我這些年也比較動盪，沒有什麼能力來撫養一個小孩，現在我也沒有安定下來，我現在開始領養一個小孩的話，當他上大學的時候，我已經６０歲了。
　　記：如果真的會領養一個孩子，你會不會告訴他媽媽的真實故事？
　　張：我會。可能是我來告訴他，可能是找另一個他信任的人告訴他，但我肯定會告訴他。
　　記：你覺得他會理解麼？
　　張：我覺得……總有一天他會理解。總有那麼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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